杜尚的小便池摆进艺术展里，尚且有人质疑其艺术性；而当一头猪被抬进了区块链，人们就理所应当把它视作「数字藏品」。
你购买过数字藏品吗？
你投资的数字藏品赚了吗？
如果你的数字藏品赚了，那么，恭喜，你的幸运指数已经超过了大多数人。
因为截止6月底，数字藏品市场日渐低迷，越来越多人正被不断跌价的藏品套牢。
6月27日，伴随着「比特币」价格猛跌，人民网发文表示：「虚拟货币终究是黄粱一梦、庞氏骗局」。
带着一丝「唇亡齿寒」的嗅觉，越来越多数字藏品的投机者也拉响了警惕，开始反思手中被哄抬起来的所谓藏品，究竟价值几何。
试试看，涨了算是赚到
不得不承认，在多数行业寒冬的后疫情时代，数字藏品算是少有的新鲜玩意儿。不到百元的首发价格，又蹭足了元宇宙的流量，使它变得炙手可热。
「涨了算是赚到，没涨也就当跟风玩玩」——这是多数人初涉数字藏品领域时的心理。
据之媒调研，如今数字藏品市场超过95%的主要用户都是男性，主要群体有两波人——一是对新事物充满好奇的Z世代青年，二是中年多金的投机者。
95后青年小严正是这类追求新奇、渴望独特的Z世代代表。他向之媒讲述了自己投身数字藏品的经历:
「今年2月，偶然的契机下我购买了人生中第一个数字藏品，幸运的是第二天它的价格就翻了一倍，几十元买入的东西最后赚了近千元。巨大利益的催动下，我渐渐飘了，前前后后砸了几万块钱进去。5月的时候行情开始变差，如果那时候我及时抛售手中的藏品，或许还能小赚一笔。但我总觉得投资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直到6月，多家平台的藏品都接连破发，老用户不断低价抛售，拉新也渐渐失灵，几乎没有人愿意再来接盘。我才意识到，我可能真的要赔了。眼看着它起高楼，眼看着它摇摇欲坠。如今几万块购入的一堆藏品已经跌到了几千，但平台一直承诺，说后面会有更好的拉新活动。我现在算是被平台给套牢了，抽身是舍不得，沉没成本越来越大。」
而身为80后的李先生则是一个典型的投机玩家：
「我算是最早玩国内数字藏品的『元老』了，前前后后花了上千万，持有好几个平台的『创世王者勋章』。因为投资谨慎，所以直到现在自己也是赚的，但我已经不再看好这个领域的投资，目前不再愿意投入更多」。
当被问及为什么不看好数字藏品时，李先生明显愣了一下——「我看好数字藏品，也看好元宇宙的未来。只是对于如今越来越乱的数字藏品市场，不太抱有希望。」
低成本的洗脑营销模版
从去年到如今，乘着所谓「元宇宙」东风，我国正规的数字藏品平台数量已经直逼四位数。
但越来越多的「台子」搭起来，却并没有带来多少新玩法。
反而在不断内卷的过程中，迅速形成了一套心照不宣的流水线模版——
首先，是低成本搭「台子」。
目前我国数字藏品的发行，主要分为公链、私链、联盟链三种，无论哪种，其实成本都并不算高。
其次，是以赠送礼品和「优先购」等优惠来吸引志愿者、建立社群，开始近乎传销的「洗脑营销」，形成一种一传十、十传百，老人拉新人的模式。
等到用户积累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开始跟各种IP合作了——大到明星、影视剧，小到地方性的日报晚报、旅游景区等。
「由于如今元宇宙、NFT、数字藏品等词汇都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流量光环，所以多数人对它的兴趣都很大，出去谈合作或者发行是很容易的。」一位业内人士表示。
目前，数字藏品平台赚钱主要是两个方式——
一是拿到IP合作，用极低的成本绘制一些简单的图片或者影像，挂上区块链以几十元到上百元不等的价格发售，发售量往往是几千上万份，乃至更多。与收割的名声和利润相比，目前市面上发行的多数数字藏品，在制作过程中是极为粗糙的。有些藏品甚至是公司实习生随手画的，其工艺水平与当年的「义乌小商品批发市场」相差无几。
如果第一步是光明正大地靠发售盈利，那么第二步，便是钻着政策的空子开「二级市场」。
从理论上讲，国外NFT具有极强的去中心化和自由买卖概念，而我国的数字藏品，其实是不太支持公然二级市场交易的。
但目前除却几家保守试水的互联网大厂，多数以数字藏品为主营业务的平台，都在以非常暧昧的方式推行二级交易——
以鼎鼎大名的iBox为例，该平台虽然并没有明目张胆地开发二级市场，但却以一种与第三方交易平台合作的方式，推出了一个与二级市场肉眼无差的所谓「寄售平台」。用户在发售平台上购买藏品后，便可在二级市场进行炒作售卖。且每在二级市场达成交易一次，藏品平台和第三方就会共同抽取一定数额的「服务费」。只要藏品的价格被不断哄炒，平台就会不断获利。
一家名为「NFR情报推送」的公众号，甚至还大张旗鼓地制作了一个「实盘监控系统」，用一种类似炒股的视角来观察数字藏品在二级市场的涨幅。
割韭菜式拉新，套娃式画饼
与盈利思路配套的是，平台需要靠一波又一波所谓的营销手段，来让市场始终保持活跃状态。只要市场「活起来」，平台就能持续「赚下去」。这种刺激市场的模式，目前也主要有两种——
一是「拉新」，用一系列优惠手段，拉新人入场。
怀揣着来元宇宙「尝鲜」和「致富」梦想的新人，在二级市场里高价购买藏品，让藏品的身价不断被抬高。可以说，只要有新韭菜不断入局、不断抬价，数字藏品的泡沫就能越吹越大。而平台拉新的手段，也可谓层出不穷，不仅送空投礼物和优惠券，甚至一度还给「拉新大户」送车、送房、送金条。
二是所谓的「活动策划」。
「在数字藏品平台工作，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被逼着想活动策划。但哪有什么新鲜的活动，不过是依葫芦画瓢地画大饼，各家平台都在比拼，看谁的大饼最大最具吸引力。」一位数字藏品行业的从业者不禁感叹。
目前流行的「活动策划」，主要就是——空投、勋章、合成这几个概念。
所谓「空投」，就是送礼品。不论是过年、过节、还是拉新，把一些jpg图片制作成数字藏品，作为礼品空投给用户，是笼络人心的最低成本手段。
「勋章」概念比「空投」要高级一点，就是给来得最早、消费最高、拉新最积极的一批用户赋予一些特殊的权力，比如藏品的优先购买权、免费获得权等等，并且其「勋章图片」也会被制成藏品的形式，可以展示和在二级市场进行交易。
而「合成」，则是当「空投」和「勋章」都玩过之后，产生的一种更加无脑的「大乱炖」。简单来说，就是用户可以用几种指定的藏品或者勋章来合成一个更大的「大勋章」，这种「大勋章」被赋予了更高一级的特权。
内测勋章、公测勋章、志愿者勋章、创世王者勋章、拉新王者勋章……不断合成、不断加码、不断画饼。无法想象，假如这套逻辑不被终止，是不是会有「超级勋章」、「超级大勋章」、「超级大大勋章」这样的「套娃式勋章」永无休止地演进下去。
除了「暴富」，还有「装13」
蜂拥而至的投机过后，必然会遭遇竭泽而渔的反噬。
只是，谁也没曾料到，洗牌来得这么快——
从5月以来，多家平台被哄炒至万元的藏品一夜之间猛跌80%不止，让用户直哭：「赔得底裤都不剩」。
近日，多家数字藏品平台更是相继跑路。
从几则「跑路公告」来看，多数平台关闭发售、转赠功能之后便一走了之，徒留成千上万个所谓的区块链数字凭证在用户手里，成了名副其实的「藏品」。
义愤填膺的用户们，就连举报投诉，也只能跟第三方平台「扯皮」，简直束手无策。
「今年开春以来，数字藏品行业一路高歌猛进，大家都干得起劲。但5、6月以来，藏品滞销、破发似乎已经成为了常态。先前首发1万份的藏品都被哄抢一空，如今发2000份都很难全部卖出。随着入局的平台和IP越来越多，但各家的玩法却从不升级，韭菜越来越少，用户越来越精。有时候，藏品在二级市场的价格跌得还不如首发价格的二分之一。」从业者摇头感叹道。
而在这一场场「起高楼」和「楼塌了」的闹剧中，也旗帜鲜明地暴露了如今数字藏品平台最大的两个问题——
一是二级市场欠缺规范化管理。如前文所述，尽管国家在不断推进着相关法规，但往往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作为一个全新的领域，想要形成真正规范合理的可持续发展模式，势必需要时间的考量和磨合。
二是虚拟藏品的「持有感」无法被现实层面认可。
从平台到用户，目前人们都只把它们当作商业投机的工具，却鲜少认可它们的文化艺术价值。
一方面，多数平台在发行藏品时采用的是粗制滥造的态度。人们看到的只有顶着「数字藏品」和「元宇宙」光环源源不断输出的产品，却鲜少有人提供配得上藏品动辄上万价格的艺术感受。
无独有偶，用户在购买藏品时抱有的心态，也无非是「暴富性投机」，以及通过购买数字藏品这一非常新潮的举动，来标榜自己。
大学生小叶表示，有些数字藏品动辄被炒到了上万元的价格，自己购买它们，跟之前攒一柜子潮鞋一样，看起来特别有面子。
「谁玩艺术？莫不是傻？」这是一位在数字藏品群里混迹一年的老用户的肺腑之言。
对于目前的多数购买者以及发行平台而言，藏品图片上画了什么其实并不重要，他们更关注的是「数字藏品」这个炙手可热的标签本身。
而当平台与用户都心照不宣地将「艺术属性」从数字藏品身上悄然挪除时，如今数字藏品行业越来越泡沫化的炒作乱象，也就昭然若揭了。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2021年，在NFT风华正茂的时候，曾有慷慨激昂的《洛阳纸贵的NFT艺术品，炒作噱头还是观念创新？》一文，理性分析了NFT来到中国的文化意义。
而如今，当市场的乱象迭起时，我们似乎才在实践的真知中一梦惊醒——
中国的土壤，并不能完美复制国外的藏品逻辑。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国外拥有一脉相承的藏品逻辑——从把小便池摆进艺术展览馆的杜尚，到大名鼎鼎的艺术商人安迪·沃霍尔乃至杰夫·昆斯；从庄严肃穆的架上绘画，到市井街头的波普艺术、行为艺术，有无数艺术的先驱先贤铺路。因此，对于欣欣向荣的欧美艺术市场来说，《无聊猿》和《加密朋克》的诞生，无非就是把《金宝汤罐头》或者《玛丽莲梦露双联画》搬上了区块链。
《无聊猿》与《加密朋克》
《金宝汤罐头》与《玛丽莲梦露双联画》
而对于国内用户而言，除了跟风见长的「币圈逻辑」被玩起来了，所谓的文化与艺术，既没有时间发酵，也没有土壤滋长，一切不过是空中楼阁而已。
据之媒观察，目前国内数字藏品的发行，主要有两条思路——
一是照搬国外「无聊猿」、「加密朋克」等知名作品的操作模式，企图依葫芦画瓢做出一个「国内版」。这种做法显然只能是跟风凑热闹的炒作，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吃肉，第二个喝汤，第三个吃土……
二是借鉴前几年风生水起的「IP热」，将原有的文化IP用一种类似文创产品的开发思路，进行「链上文创」的打造。比如影视剧、文化遗产、景区等相关作品的开发。
这两种思路，不论哪种，其实都只是把前人玩过的东西换汤不换药地照搬过来而已。在这种操作下，区块链的价值光环早已缩水，变得跟纸媒并无区别。
因此，当铺天盖地的「数字藏品热」涌来时，我们除却对这种文化新思路追捧和监管之外，建设「NFT文化本土化」显得更加至关重要。
可以说，没有「文化逻辑」支撑的所谓数字藏品市场，不仅是无根的浮萍、无病的呻吟，更是无脑的投资、无信的传销。
之媒说
目前，国内的数字藏品还只是个婴儿，过分的追捧与投资都只会揠苗助长。
我们最大的问题是相应的「文化逻辑」欠缺，导致我们的「藏品意识」还没学会走，就已经开始赛跑了。
不过，在这一切开始之前，首先要做的，大概就是把眼前这个虚构的「财富泡沫」戳破。
注：文中受访者小严、李先生、小叶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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