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起我开始看好越南的工业化前景。我认为越南将成为东亚供应链自然延伸的下一站，理由是越南的执政党对中国发展道路亦步亦趋，而且其文化基因、地缘条件、“国家能力”、人口结构、内政外交等等各个方面都非常适合承担劳动密集型产业和加工贸易产业的转移。作为外部投资者，从其工业化过程中获益的最简单操作就是持有其核心城市的核心区域的地产，因为制造业出口所带来的超额流动性最终一定会堆积到稀缺资产上去，或者换个角度说，制造业带动的城市化将使得城市地价以本币计出现大幅上涨，而出口增长又能确保汇率不贬值。虽然我十年前劝说了不少人用闲钱去投资越南房产，其中包括我当时指导的越南留学生，但是我自己却并没有行动，仅仅满足于坐而论道。
朋友笑话我说：你们搞研究的人，总是想得太多，做得太少，并问我越南现在还是否值得继续下注。我认为越南如今的房价已经price in它未来的产业升级空间，但实际上，考虑到越南较低的储蓄率和逆全球化大时代的特点，现在再去炒越南的房产恐怕属于刀口舔血了。他又问我：下一个越南在哪里？
其实这个问题我也一直在思考。口行的一位好友多年来向我鼓吹非洲的埃塞俄比亚，但是我不太看好，理由是该国多民族结构和政治架构之间的张力，无法支撑快速工业化，何况还是内陆国；但最近又有朋友向我提及孟加拉国，说这个国家号称是“位于南亚的东亚国家”，令我眼前一亮。
该国值得研究的要点有以下一些：劳动力充裕而年轻；纺织业基础良好，须知过去两百年来几乎所有成功的工业化进程都是从纺织业开始的；虽然不在东亚，但是作为南亚最东边的海洋国家，拥有江海运输之便利，存在融入东亚生产网络的可能性；对华关系不错，愿意对接一带一路和印中孟缅经济走廊；有趣的是，这个原本的典型穷国，居然在2019年不声不响地人均GDP赶上了印度，成为南亚地区的优等生。基于以上初步信息，我觉得这个国家值得关注和研究，因此把对这个国家的初步研究任务委托给一位博士生，作为他未来的一个潜在国别研究方向。
昨天他来办公室汇报初步成果，洋洋洒洒写了一万多字。搞研究必须有问题意识。他初步找到的一个研究问题是，孟加拉国的棉纺织业有悠久的历史，最近三十年成衣行业更是有明显的增长，但是为什么这个国家的工业化进程无法从纺织制衣行业升级扩散到其它领域呢？为什么出口导向型发展模式在这个国家并不成功？是哪些因素限制了这个国家的工业化进程？
如图所示，孟加拉国成衣出口最近三十年来已经成为该国出口的最主要品种，这是非常有趣的一种情况：一个1.7亿人口的发展中国家，巨量年轻人都在数百上千人的厂子（平均雇员规模750人）里为欧美和南美洲做衣服，但是干了三十年，就是停留在这个买卖中，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他们锁定在这个领域中，无法找到更挣钱的生意。
孟加拉国人建楼对安全性重视不够，缺地方了就往上摞一层，许多厂子的楼都是上不封顶，而政府监管和执法也严重缺位，因此曾经导致严重的坍塌和工人死亡事故。可笑的是，美国政府据说为了体现对孟加拉国人民生命安全的重视，因此而制裁了孟加拉国的成衣出口行业。我不知道美国政客们的脑回路在这个事情上是咋想的：孟加拉国的政府难道乐见出这样的事故吗？你如果真的想帮他们，真的重视他们的人权，那因为他们家塌楼而制裁他们的主要生计，究竟是要达成何种目的？
对于孟加拉国的产业结构的停滞，我的博士生找到的一个政治经济学解释是，党争导致了发展困境。人民联盟（AL）和孟加拉民族党（BNP）两大党长期互相拆台，动辄发起议会抵制和联盟大罢工（hartal），导致政治瘫痪，社会生活低效。最近十几年主张世俗主义的人民联盟在议会中的地位逐渐稳固，大罢工有所减少，情况在逐渐改善。我为他提供一个旁证：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国家能够先享受普选然后实现工业化的，成功的案例都是先搞成了工业化，然后不断扩大国民的福利和政治权利。因为工业化的过程，其实是先对内剥夺对外补贴获得技术和规模优势，然后才能对外剥夺对内补贴。
另一个与之相关的解释是，这个国家独立才50年，没有经历过政治革命和社会革命，国家（政府）能力虚弱，中央政府的财政开支占GDP 的比例仅约6%，远低于全球平均的18%水平，更不用说发达国家动辄50%左右的占比了。自由主义学者经常喜欢鼓吹小政府，但真实世界的统计数据告诉我们，发达国家基本都是大政府，穷国才是标准的小政府。政府收不来税，没有钱雇人干事，就无法为经济发展提供必要的公共产品，而整个国家因此在积贫积弱的泥淖中打滚或者躺平。
我为学生建议了进一步研究的方向和要求：1，该国中央和地方的财政收支结构，也就是政府的钱从哪里收上来？花到了哪里去？2，该国的国际收支结构，它每年靠出口获得多少国际货币？除了制衣之外还有啥可发掘的生意？侨汇有多少？它每年进口点啥东西，派什么用？能源、粮食和化肥的进出口情况如何？3，该国的土地制度是啥样的？基础设施建设所需要的土地征集是否困难？地方政府是否可能利用土地经营获得额外财源？4，该国已经参与和即将参与的自由贸易协定有哪些？两党对待贸易投资的开放态度如何？5，该国的文化与信仰有什么特殊性？他们所信奉的伊斯兰教教义是否有其本国的特点？他们社会的世俗化主义趋势是否可持续？努力奋斗勤俭节约以获得财富的价值观是否可能生根发芽？为什么两位女性政治家能够在穆斯林国家长期占据最高权力？
从学术文献上看，无论是中文世界还是英文世界，关于孟加拉国的研究都非常少，因此要回答上述问题可能并不容易。但是反过来，如果有人能围绕上述问题发表几篇有水平的论文来，那他就是所谓的“孟加拉国专家”了。其实，上述问题也可以适用于印尼、埃及等新兴经济体（这是另外两个我认为存在较大研究价值的发展中国家），把一个国家的这些方面扫描一遍，基本上就能把握这个国家的潜力。
前一阵子，网上报道该国修成了一条帕德玛大桥的新闻，他们举国欢腾，我们中国人也跟着高兴，因为虽然那条大桥将近16亿美元费用是他们自己掏的，但毕竟高难度的工程技术是中国的建筑企业提供的。这条大桥是现在执政的哈西娜总理的重大成就，她在上一次执政的时候为这条桥奠基，然后在这次执政的时候为它的通车剪了彩。但是在她的政敌卡莉达·齐亚执政期间，大桥工程曾经长期停摆。所以，这条桥的通车与否具备了显而易见的政治意义。
那么从发展政策的角度来看，这条桥的价值如何？新闻上说它能联通国内多少人口，拉动GDP两个百分点，但是我认为还需要更多的信息去考察其价值与成本收益。因为决定一国能否摆脱贫穷落后面貌的，其实不是所有的GDP，而是GDP中的可贸易部门的发展。可贸易品既包括出口产品，也包括进口替代产品，当所有这些产品的总产出增加而且效率和质量提升了，一国的汇率才能变强势。归根结底，能否在经济增长的同时稳住汇率不贬值甚至保持升值趋势，这是考验一国的经济增长是真增长还是伪增长的关键所在。不少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增速都挺高，动辄号称比中国增长还快，媒体报道时大家听着都有面子；但是媒体通常并不报导的是，他们的货币汇率一年间悄悄贬值了几个点，抵消掉了绝大部分增长。这就好比一只老鼠在会滚动的笼子里努力地爬，它爬得有多快，笼子转得就有多快，所以其实它折腾了半天还是在原地。
基础设施建设之所以有意义，得看它是否有助于可贸易品的竞争力得到提升。这条帕德玛大桥是否有助于提升孟加拉国的可贸易部门的竞争力？我估计多少会有一些正面作用，但是如果由我做政策建议的话，我会主张把钱优先投放到电力和港口的建设上去，因为这两者才是当下制约该国可贸易部门的关键瓶颈所在。另一个瓶颈则是中学和技工学校的人才培养，这块人力资本的提升工作几乎不需要化外汇，只需要调整内部的财政开支和福利体系就够了，但是它对孟加拉国的产业升级是非常关键的。大学也需要，但是人均GDP2000美元以下的发展中国家不必花太多钱在大学生培养上，即便培养出来也会跑到美欧去做上门女婿，因为你的人才需求结构与之不匹配。就专业类型而言，他们需要培养的是工科和社会科学类大学生，前者能提升产品竞争力，后者能提升政府治理和服务效能，而纯理科和纯文科对穷国则是奢侈品，等人均达到10000美元之后再建也不迟，早期可以从大国获得相关知识。当然，到了一定阶段之后，文科和理科也必须靠自己重金投入，因为这是文明和科技的根之所在，最终无法依靠别人。总之，发展战略的关键在于时刻牢记资源的稀缺性，根据事物的内在规律决定轻重缓急次序。
最近能源和粮食价格大涨，美元快速加息且美元指数强势，许多需要进口能源的发展中国家都面临汇率大幅贬值通胀高企的局面。孟加拉国的货币塔卡兑美元最近两个月出现了百分之十几的贬值。这种贬值速度，意味着未来一段时期该国的通胀一定会冲高，届时民众便会有经济痛苦和政治不满。明年孟加拉国就要大选，但愿哈西娜总理能够找到好办法稳住通胀，稳住民心，实现连任。对于一个发展中国家而言，遇到一个愿意干正事且能够干成事的领导人不容易；如果该国能让一个发展导向的政党长期执政，在大体正确的方向上持之以恒地努力，在产业和贸易上融入东亚和东南亚的地区性生产网络，其出口产品从成衣拓展到玩具箱包乃至钢铁、造船或者电子产品的代工等等，那么到2035年左右孟加拉国将成为南亚地区最富足的国家，并有可能成为整个穆斯林世界的发展标杆。
我们中国人真心乐见自己的穷朋友们跟着自己共同发展起来，因为世界政治权力是排他性的，但世界市场则是共荣共生的。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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